我有失眠的毛病。
除了因為枕頭承載過太多淚水就會不喜歡睡覺以外,
長出一個深深的心事、在我人生中植入一個深深的遺憾,
才是我真正睡眠出現障礙的開始。
我的腦袋,好長一段時間甚至習慣在碰到枕頭時開始不斷地咀嚼同一件事,
那就是外婆的過世。
我後來才知道,原來對於一些人來說,世界上所有的人事物、所有的情感,都是有價的。
我跟我爸趕去醫院那天,外婆躺在病床上,嘴裡插著管無法說話,只能搖頭點頭,
我問她是不是很難受,她一直點頭,隔壁床的病人從頭到尾都在大吼大叫,
我連與外婆溝通都無法,不知道該怎麼辦,醫生說外婆的肺在X光裡看起來是白色的,
我心裡慌亂又沉重,但是也不能做什麼。
一上車,我爸說的第一句話就是:「不要告訴媽媽。」
當時我媽在美國念書,
我問:「為什麼?」
我爸回:「機票很貴。」
四天後,外婆過世了。
我爸甚至連外婆過世的事,都沒有告訴我媽,只說了外婆病重,叫我媽回來,
我媽以為他要去探望她媽媽,卻不知道等著她的是一具遺體,
直到從機場要直接去奔喪時,我爸才在高鐵上說了這件事。
我媽在高鐵上崩潰,泣不成聲,而我很恨。
我很恨自己為什麼不早點跟我媽說,
我那時已經19歲了,我有獨立的思考與行動能力,
我如果能夠清醒一點想想「到底有誰有資格不讓自己知道媽媽生重病」,
我就會發現我根本沒有不說的理由。
再上一次我爸叫我保密的事,就是他們帶二叔信主受洗,
當時面對反對信教的奶奶的詢問,我脫口說出來了,七歲的我就被我爸打到送醫院。
我早就已經不怕被打了,而這次我還是沒有說。
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說,對的事情這麼簡單的擺在我面前,我卻沒有做。
外婆是跟我最親近的長輩,爺爺跟外公很早就過世了,奶奶跟我們不熟,
而外婆非常疼愛我,參與了我的成長,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會算我的農曆生日並打電話來祝賀我,
外婆的床頭,放著我的照片。
對我爸,我算是從此看清了。
堂堂一個大學教授,對他來說,萬物有價,而探望病重的親人,不值一張機票錢。
奔喪時,我看著傷心欲絕的媽媽,我滿懷愧疚,我不知道要如何面對悲痛的她、我連自處都很困難,
我就撒了個謊。
我說我帶著外婆做決志禱告了,我問她要不要信主,她點頭了。
我知道這個謊能安慰我媽,然而午夜夢迴整件事帶給我的痛苦,至此又加上了信仰的困惑,
難道外婆這麼好的人,就因為死前沒有人帶她做決志禱告,就不能上天堂嗎?
外婆對我們付出這麼多,任勞任怨、還客氣又怕麻煩到別人,
而我原本有可能可以讓她在臨終前,床邊圍著她愛的親人。她這麼值得,她沒得到。
我一遍一遍的,帶著這個悔恨,在許多夜晚思念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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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秋了,又睡不好了。
無眠的爬起來寫下這件事,雖然疼,但書寫是我的自渡。
只有痛苦終於能被言說,我才能慢慢獲得排解它的能力。